●四编·下卷
余作《诗话》，不尽话其人之诗也，或其性行，或其出处，苟他日足以徵闾里见闻、资乡邦掌故，靡不略及之。又余即非板本家，然其集苟为佳椠，虽在光宣间，亦必略记其卷数一二、作序者姓名及刊刻年月，以为丁此铅字石印风行之际，剞劂之工恐将绝迹，识之亦少，足助考证，此区区微憎也。或以此为问，亦即掬以告之。又曰：《随园诗话》，世多嫌其滥，然除其自装门面语外，闲言语却绝少。石遗便不能矣。可见前人自有不可及处。至於评隙诗品，素不解爱古薄今、是丹非素。石遣尝自述其论诗，谓“孙师郑不厌其严，冒鹤亭时恶其刻”（《见石遗室诗话》卷十二。）余学识宾陋，严既不能，刻亦何敢？惟文字之交，视如骨肉，其或挝瑕规过，中心藏之，此则差可自信者。然世多尹士，宵能一一喻之乎？
唐牛僧孺文字常被刘梦得涂窜，后二人相见甚欢。清代张皋文《茗柯文集》眉端有惮子居评语，纠绳极严，读之不特悟文法，并见良友规箴之美，二编以后即无评语，想非大云定本矣。余弱冠即存稿，四十便刊行，寻颇悔之。癸酉冬，晤山阴任堇叔堇，欲乞其痛芟。堇叔有坠言矣，不意其逾年即捐馆。今春，镇海金君雪塍索观拙集，因复以此事浼之。未几，雪塍来书云：“合观诸作，无体不备，噌咳者如大吕黄钟，静穆者如瑶琴清瑟，或明净如枫霜竹月，或韶艳如美女时花，而四始五际之能事毕矣。（四始五际之说出於《齐诗》，汉翼奉能通其学。瓶翁注。）猥承谬爱，属加评选，自维劣下，何敢造次下笔，自显其妄。且人之嗜好每有不同，譬之於色，燕瘦环肥，不无偏爱；譬之於味，南清北腻，未易尽谐。尤不敢以我之所见如此，而谓人人皆然也。往者强村老人晚年重定词稿，为《语业》两卷，将前刻词卷删汰过半，弟当时曾面叩老人，何斧削之甚？老人谓芟萝愈甚，精神愈出，非轻其所弃，即重其所存，自有深意。冀遇知音，未易喻之人人也。今於大集即作是想”云云。雪翁但溢美而无溢恶，然其述强村语已见弦外之音。余甚惭且感，苦无辞令复之，因忆瞿蜕园有句云：“本望评弹存直道，转於宽假见真知。”不啻如祖腹中所欲言矣。一书一诗，文章措词之婉妙如此。蜕园亦尝以稿委余去取者，故有此赠句云云也。
明末王州子士骐，取当代名公卿碑表传志，益以野史，编成一书。士骐没，为钱牧斋所有，乃更益新稗及见闻所记，傅会其中，尤善述名贤隐过，每得一事，必旁引曲证，如於吏断狱然。因漫题其卷曰：“《讳史》其意，以为彼名贤实然，欲便於盖己遇。”未几，所谓“《讳史》”者与绛云俱烬，此见宋徵与《林屋文稿》，云梅村与言之。徐巨源与陈伯玑书，亦言牧斋晚年文字专好人，至传语相警戒。余读其《答王于一秀才书》至云：“恒思之蕞，凭藉嬗坫；黎丘之鬼，雄长桓文。牛羊之眼，但向一隅；蟪蛄之声，不达九里。”此是底言乎？赵瓯北《题梅村集》云：“犹胜绛云楼下老，老羞变怒人多。”诛心之论，殊快人意。余谓古来诗人，天性笃挚无有过於少陵者。其於友朋，往往往复缱绻，但有榆扬而无诋诃。如於白则曰：“我意怜才。”於孟则曰：“高山仰止。”於郑虔有“忘形尔汝”之语，於苏端有“才兼鲍照”之语。尝曰：“不薄今人爱古人。”真有味乎言之也。
虞山论《何将军山林》诗第十：“幽意忽不乐，归期无柰何。”以为“八句之内，势变多端；尺寸之间，移形换步”，此老不容易放笔如此。又曰：“古人诗，暮年必大进；诗不大进，必日落。虽欲不进，不可得也。欲大进必自变始，不变则不能进。”
俞君运之闻河东君墓被发，赋此寄叶遐庵，属其商略重修，云：“胜践难忘《访墓图》，（遐庵有《虞山访墓图》）乡亲推分到蘼芜。浇花已阅人天劫，发冢何来大小儒。狼藉香桃伤委蜕，凄凉绸发暴枯颅。（棺木尽毁，髑髅外暴，历时甚久。有过者兄而悯之，畚土掩盖。）怜才应有陈颐道，蛾壤重封德不孤。（墓为嘉庆时陈云伯重修。”）运之於四部书俱有根抵，故言皆典赡，而用经尤不入陈腐，所谓“诗人之赋丽以则”也。
随园云：“诗之作意用笔，如美人之发肤巧笑，先天也；其徵文用典，如衣装首饰，后天也；至於腔调涂泽，则又似裹足穿耳，功更后矣。”福建林欧齐（寄图）言：“诗才从天分中带来，有是种方有是树。”建宁张亨甫（际亮）尝戏语其友云：“君等譬之学佛，半路修行，我乃自幼出家。”欧斋谓：“车甫可谓有是种有是树矣，惜才气有余，学殖不足。”余两释之，曰：“松栝尽矮，终与蒲柳不同。”
“暮春三月，江南草长，杂花生树，群莺乱飞。”又曰：“仲秋御景，离蝉欲静，燮燮晓风，凄凄夜冷。”春秋景物，皆於十六字尽之，而各有其妙。六朝人文字正复不可及。
《左传》：“心则不竞，何惮於病。”（僖七年）此郑孔叔引当时谚，是“竞”“病”二韵已见於古。《南史》：“曹景宗奏凯还，帝见於光华殿宴饮联句，（校“光华殿”，《南史》作“华光殿”。）景宗求赋韵，韵已尽，惟余‘竞”病’二韵。景宗援笔即成，曰：‘去时儿女悲，归琅笳鼓竞。借问路旁人，何如霍去病。’”此正相值之巧。东坡诗：“将军竞病有诗名。”盖用南史事。
古来帝王大都起自微贱，粗识文字而已。然如高帝之《大风歌》，气象自是壮阔。项王虽失败，而“虞兮”一曲亦复声情激越，梅村所谓“古来名与色，英雄不能忘”。若吴越王之“玉节还乡兮衣锦衣，父老远来相追随”，则殊有鸿乙之分。
论史贵有识，贵有理致。梅村咏虞姬云：“博得美人心肯死，项王此处是英雄。”余曰：“怅中夜饮，悲歌泣下，此正儿女情长、英雄气短时也。一女子之死，岂足以尽项王。不然，绿珠、碧玉皆甘於一殉者，彼石家、乔氏二夫果得为英雄否乎？”余最爱随园《铜雀台》云：“生对河山常感慨，死犹歌舞是英雄。”魏武千秋，此十四字足以论定。
长洲吴翊凤笺注《吴梅村诗集》，徵引书籍略不剪裁，颇嫌繁冗。亦有作者原用甲事，而注则误引乙事者；有习见不必注而反见，隐僻当注而反不见者，非善本也。惟《清凉山赞佛》五首，为诗中疑案，而独不注来历，省却多少葛藤，尚为有见。此诗世多谓为清代章皇帝悼念董妃而作，或谓满蒙无汉姓，因又谓董妃即秦淮名姬董小宛者。然董鄂为满湘一部落，“董”亦作“拣”。《皇朝文献通考》载：“孝献皇后拣鄂氏，内大臣鄂硕女，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封皇贵妃，十七年八月薨，追封皇后，谧曰‘孝献’。”则“董”疑即拣鄂氏。至小宛归如皋冒襄为姬，张明弼《董小宛传》云在壬午春，崇祯十五年也。余怀《板桥杂记》：“小宛事辟疆九年而没。”则在顺治七年。辟疆作《影梅庵忆语》哭之。小说家以小宛入京属之顺冶十四年，徵之诸家记载，小宛固前卒矣。然读者终当多间阙疑可也。全集四十卷，诗集十八卷，嘉庆甲戌吴中严氏刻，光绪十年湖北官书局重刻，首列严氏原序，次为太仓顾湄、泽州陈廷敬《梅村先生行状》与《墓表》，雕椠极精。惜编制体裁甚俗，且注者姓名下不曰“某某笺”，而曰“某某撰”，亦未合也。
梅村乃馆阎中一名手耳，若必谓之诗人，则未也。梅村於唐宋金元诸名大家集未尝下苦功，《四库提要》谓其“歌行一体，尤所擅长”，亦止描画沈末、四杰之眉角，而“此时”、“此曰”、“谁家”、“何处”等套语，殊厌其烦。其所取材，《南》、《北史》稗官之说而已，甲、丙两部之书未甞用也。其诗在同时介乎秋笳、秋华之间，未足与云间诸子抗手。古诗累於铺，无多大论议。如《雁门太守行》为孙传庭作，夫潼关之败，文武吏民皆夺气，关以内遂无坚城，此关系明之存亡甚大，乃仅曰“沙沈白骨”、“雨洗金创”，与寻常哀挽何以异乎？因叹陈涛青坂之悲篇幅无多，而都人敌忾之心、官军轻进之罪，是非得失，千载昭然。作者手段高下，固不可同日语矣！即《陈圆圆》一曲，为世所脍炙，起二语便不贯串。凡诗句每换一意必立一主词，如“汉家尘烟在东北，汉将辞家破残贼”，“汉家”、“汉将”主辞也。此云“鼎湖当日去人间，破敌收京下玉关”，明明上句指思宗，下句指吴三桂，两句两意，只说得一个思宗，则“破敌收京”者何人耶？此诗不过“全家白骨成仄土，一代红妆照汗青”二语最警策。集中如“枝上杜鹃啼碧血，路傍少妇泣罗裙”、“青衫憔悴卿怜我，红粉飘零我忆卿”、《投马督》曰“伏波家世本南征”、《赠嵇叔子》曰“风流中散旧家声”、《赠耿青藜》曰“好时家声指顾收”、《送曹秋岳》曰“江东才子汉平阳”等，俗套颇多。昔人讥青邱诗太熟，余谓梅村熟而兼俗，读者尤须审辨，毋徒震其盛名，为所误也。
《呈座主李太虚，南昌兵变，避乱广陵》八首之六云：“世路长为客，家园况苦兵。酒偏今夜醒，笛岂去年声。一病余孤枕，千山送独行。马当风正紧，捩柁下湓城。”通体沈郁；《梅村》云：“枳篱茅舍掩苍苔，乞竹分花手自栽。不好诣人贪客过，惯迟作答爱书来。闲窗听雨摊诗卷，独树看云上啸台。桑落酒香卢橘美，钓船斜系草堂开。”通体浏亮，二首为梅村集中之隽。《送林衡者归闽》云：“五月关山树影圆，送君吹篷柳阴船。征途鶗鴂愁中雨，故国桄榔梦裹天。夹涤草荒书满屋，连江人去雁飞田。无诸台上休南望，梅色秋风又一年。”调高响逸，何减何李。《丁未三月廿四日从山后过湖，宿福源精舍》：“千林已暝色，一峰犹夕阳。拾级身渐高，樵径何微茫。回看断山口，树抄浮湖光。松子向前落，道人开石房。橘租养心性，取足鬓眉苍。清磬时一声，流水穿深篁。我生亦何幸，暂憩支公。客梦入翠微，人事良可忘。”五言古尤非梅村所长，此诗先从上说下，省却许多闲句，殊简要。“橘租”十字谓资此为颐养耳，句未稳，可节。集中如此种累句尚多。其他佳联如“老树连书幌，孤村共酒瓢”、“无家忘别苦，多难爱书稀”、“山深惟杖策，云尽却闻钟”、“远帆看似定，独树去何迟”、“酒尽河声合，灯残剑影斜”、“支颐苍鹿过，坦腹白云流”、“浊酒一杯今夜醉，好花明日故园春”、“画就烟云连泰岱，诗成书札满江湖”、“猿愁客倦晨投果，鹤喜人归夜听琴”、“北地诗名三辅少，西风客思五原多”。至俊伟之句，如“奇鹰出架雕弓动，稚觅登盘玉馊分”、“岱顶摩崖看日出，海边吹角对秋清”、“云生大漠龙方起，河出昆仑日正长”。又如“栈萦秦岭干盘细，水落巴江万里流”，则本杜“山连越隽蟠三蜀，水散巴渝下五溪”；“城高赤坂鱼盐栈，日落黄河鸟鼠秋”，则本杜“水落鱼龙夜，山空鸟鼠秋”；“谁道尽提龙武将，翻教远过阖闾城”，则本杜“岂谓尽烦回纥马，翻然远救朔方兵”；“月明函谷鸡声远，木落萧关塞马肥”，则本青邱“函关月落听鸡度，华岳云开立马看”，均有摹拟痕迹。
梅村句“烟青入飞鸟”、“归心入春雨”、“春梦入翠微”、“秋多入众音”、“石门干镜入”、“鹭远入湖光”，皆本杜“决眦入归鸟”句。
我邑胡吟鸥先生鸣玉，潜心著述，雍正、乾隆间两举鸿博。沈归愚尚书甞赠以联，云：“汉南诗老犹存社，鲁国诸生半在门。”盖以东南宿学尊之。所著《订谒杂录》十卷，著录文渊合，《四库提要》谓其“偶然失检，时亦有之。要其但引古书，互相参证，不欲多生新意，自见所长，所以言皆有摅”。张颉蟹孝廉《味莼移笔记》谓：“尔时诸大儒著述未出，故於字体、音训，不免小有疏舛。然大辖之作，始於椎轮，不足为病。盖其年辈於吾乡先哲中，尚在述庵侍郎之前也”云云。俞樾《春在堂集》中有《订胡》一编，此《订讹》之订讹也。先生撰述颇多，以当时文字狱，恐牵染，尽为家人焚弃。
我邑诸亩香，自谓其诗风华不如补山、秀丽不如得砚、雄俊不如爱筠，惟於超脱处似有微长。得砚，蔡文洽；爱筠，陈琮；补山，忘其名。余谓其诗不脱摹拟，正坐欠“超脱”二字，然其清新雅丽亦自胜人。如“山借桃花色，风调燕子声”、“新诗多在画，好梦不离山”、“一庭空似水，万响织成秋”、“孤馆梦迷灯影外，相思人在雨声中”、“笛含南浦三更雨，诗剪横塘一片秋”、“弓悬虎帐分旗影，镜抱龙楼拂剑花”（《咏关山月》）、“自家鬓上添多少，翻为庭花怨晓霜”，皆似《灵芬馆集》中语。晦香当时声华藉藉，尝客兰溪，随园约其弟子林远峰，至有“欲渡江一见”之语。其集正、续四卷，木刻，而近时坊本石印分八卷，且与木刻者多不同，不知何故。
余於《诗话三编》曾转载毕氏《芳菲菲室诗话》青浦许定生女史诗，而张颉镑孝廉《味莼移笔记》亦载其诗，且谓不知女士为何如人。近松江杜君诗庭（镐）钞示昭文蒋宝龄《墨林今话》数则，於女土家世言之綦详，不觉狂喜，亟为节录如下：“许淑慧字定生，乾隆庚辰进士青浦穆堂侍御宝善女孙，梅甫（荫基）次女。幼颖绝，数岁即通琴理，工写兰，人物、山水、花卉，无不臻妙。适兰溪郑潮为继室，三载而孀，无所出，依母侨居维扬。女史甞问余学诗，所作五律、七古，皆清超有笔。邗上诸闺秀善琴画诗者，咸愿与游，且重其节也。余尤赏其松菊大帧，因作《论画诗》绝句云：‘潦倒维扬久住家，许询有女慧堪夸。铅华洗尽闺中习，大叶粗枝画墨花。’”（《墨林今话》卷十二。）梅甫善水墨写意花卉，尤长松、竹、梅、兰，悬腕中锋，落纸清劲，得江阴夏澹缘传。为人落拓，不拘小节，喜朋交，胸无畦畛，酒酣耳热，生气流露。自昆山移居吴门，嗣侨寓维扬。配胡氏相端，号智珠，大兴人，乾隆乙未进士、常德太守文铨女，能诗，善鼓琴，尤工钩染花卉，著有《抱月楼小律》及《散花天室稿》。上海归兰皋题其集云：“镂雪雕琼思若何，泠泠七字应云和。但专一体堪千古，绝执由来不在多。”谓其专工七绝也。梅甫兄日子与（希仲），字墨痴，诸生，吴门钱竹汀宫詹，家城，亦工诗、书、画、篆刻。俱见《墨林今话》。许氏一门风雅，而《青浦诗传》既缺，如《光绪志许宝善传》亦只寥寥数行，二子荫基、希仲亦不附见；女士母女及其著作，《列女传》、《艺文书目》均不著录，殊可怪也，因并附记於此。
古人遗迹，方志往往牵涉多误。九小昆山原系昆山，陆容菽《园杂记》：“昆山在松江府华亭县界，晋陆机兄弟生其下，皆有文学，时人比之昆山片玉，故名今昆山县。治北之昆山原名马鞍，亦称玉峰，盖拟之耳。”倪芸庄倬《泖湖擢歌》云：“一碧昆山玉样清，陆家兄弟并英英。梁朝自有昆山县，小却吴中二俊名。”辨今人於昆山加一“小”字以别之之妄。赵屯在皖口，见《入蜀记》，而《县志》以陆游诗附会之。邹葆荪《屯溪》诗云：“尽有高人隐此中，竹篱茅舍赋秋风。笑他方志多依附，拉个诗人陆放翁。”
闽诗人，我於海藏无间然，石遣则往往挟长卖名，时有率笔。近时老辈，墨巢自是名家，其弟释戡亦能竞爽，录其《辛卯九日集康乐酒家寄彦行，时彦行病，未至》云：“重阳寒露未为霜，（是日寒露）高阁风微翠筱长。簪菊相逢惟白发，生枫回念隔红妆。（己丑重九饮醉叶楼）欢怀老共秋云薄，楔事今输往日忙。携手江（翊云）陈（赵亭）同里闸，可无天壤病三郎。”《四叠韵酬兼与、彦行》云：“肝脾自圣江山助，歌哭无端日月忙。”《早起公园看菊，五用韵酬兼与、彦行》云：“园丁兵法枝头勒，老子诗情酒外忙。欲奇无因还缩手，蓬山肠断遇冬郎。”自注：“韩雇诗：‘自吟自醉无人会，肠断蓬山第一流。”’近时家园艺菊者，多喜用樱缚，绝无横卧倒侧之势。余见三山园日本人所种菊，竟圆扁如一大筛。“园丁兵法”，妙能形容，“忙”韵皆用心。《小雪寄畹华渖阳兼询少卿七用韵》云：“老我间歌悲笔秃，是谁吹管定场忙。梁尘动处禁相忆，飞逐今看廿五郎。”连用元微之诗渲染梨园，殊为雅切。
樊山、病山皆有咏百门泉诗，长篇钜制，互争雄奇，而晨汀江翊云先生云：“片瓦无存水竹村，天寒风紧日黄昏。名泉海内看都遍，喷薄终须让百门。”此以少许敌多许也。百门泉即《卫风》所谓“泉源在左”，朱《传》：“泉源，百泉也。”李濂《河南通志》：“百泉源出苏门山，以泉通百道，故又名百门泉。”山川游览之广，时人谓无过江叔海先生，翊老盖能济美，“名泉”七字非夸语也。顷自平原省归，以《和疚斋罗浮仙蝶》寄示，云：“茗坐深谈到夕阳，又知仙蝶下君堂。长歌远迈陈元孝，（‘四海安足飞，来下君子堂。’《独漉堂集》中句也。）老眼应夸冒辟疆。难并飞鸿留指爪，欲同威凤斗文章。翩翩若令江郎见，定指银瓶索酒尝。”
胶西柯凤荪学士劭志，曾撰《元史》数百卷。其《蓼园诗集》纯乎学杜，在清末诗人中为不肯随时尚者，惜为史学名所掩。其子燕龄（昌泗），亦工诗，燕龄外大父为桐城吴挚甫，内外家学并得真传，乃甫及五十而没，人亦鲜知其能诗者。有《挽绍兴寿石工五十韵》，中一段云：“汉晋无龚壮，燕齐有鲁连。初归华表鹤，重见霸陵仙。人海藏於密，天机静者便。迷阳伤却曲，失路匪迤遭。高楫群公际，含毫众吏前。风流窥豹管，身世忘鱼筌。缣素书家重，盘盂笔阵圆。客讥玄尚黑，自喜砚弥坚。凡骨金丹换，幽情石墨镑。漆书仿科斗，猎碣辨骖踺。远举吾丘衍，旁搜郭恕先。昆刀硎不律，缪篆押于阗。写物穷风露，行吟被蕙荃。竞歌新乐府，都付小婵娟。韵倚清真和，词偕《珠玉》联。山中云澹沲，花外语缠绵。逋峭难为态，纡徐却尽妍。弓衣驰绝徼，井水唱屯田。函牍封龄石，文章妙贾捐。智囊托讽醉，经笥答嘲眠。洛水逸民楔，天池令绰畋。每传《嘉话》绚，更录《剧谈》骈。槐市随缝掖，瓠尊习豆篷。同门来结驷，都讲拾飞鲈。一自尘中隐，徒存象外诠。涌云嵯凤德，无复志鹏骞。邺咏称徐干，蜀才礼范贤。北乡决策语，南岳隐名笺。”（君向在戎幕，某帅初起行间，常左右之，定昆弟交。帅既当路，君已易名市隐，求之不覆。或相见，时出一语，往往有裨大局。君初名乃韶，字韵孙，后又字印侯，寓都门，以粥书卖文为活。石工、樱ㄤ，其自号也。）运典工雅，非学人不办。石工平生亦鲜为诗，仅见其赠蜕园伯仲二律，忆第二首下四句云：“┆代衣冠惊一昔，他乡泉石竟如归。月泉汐社同招隐，今瘦终应逊古肥。”
余与孙雪泥（鸿）以文字由相知而成相识，交逾二十稔。雪泥弱余一龄，恒弟畜之。其为人不拘绳检，疏财好客，鲜车怒马，美酒红裙，咸能享受。尽有声称。喜为山水游。家故亭林所居，曰枕流小筑。杭州玉皇山莲花峰下华津洞，境地绝幽，尝与叶誉虎、冯超然等十人合置别业，因自署华津一土。二十年前在沪创生生美术公司，沪南漕溪路购置厂地，颇有园林之趣，经乱旋毁旋复。性恬易，家室怡怡，然晚境少啬，顾不以此为喜愠也。其诗风情宕逸，大抵秉之天授。《日本西京杂忆》云：“记得西京看落霞，温泉浴罢奏琵琶。清流一曲栏干外，银阁《寺名》酣眠到日斜。”“谢家丝竹东山主，我辈冠裳上国宾。醉倒筵前无客礼，三山缥缈梦神人。”《南洋群岛》云：“不因红豆生南国，投老炎方岁已秋。醉卧柁楼惊海浪，至今犹梦过琉球。”《蠡园》云：“石栏妥贴压沧波，曲折长廊挂薜萝。一簇晚莲新结子，王家庭院得秋多。”自注：“园为王禹卿别墅。”《宿鼋头渚》云：“水气寒浮南独山，片帆天际落松关。夜来欲枕鼋头宿，万顷烟波带雨看。”《生生印制厂独坐》云：“夜深露气凝丛薄，烟际灯昏失远村。今夕无端眠独晚，坐来已觉石温。”《紫燕》云：“紫燕飞来认旧家，凌风双剪掠檐斜。故巢衔得新泥补，穿过桃花入李花。”《雨余》云：“雨余石笋龙鳞活，风过晶盘佛手香。日暮归来人已倦，借他藤榻受风凉。”《梅花奇瓶翁》云：“颠倒梅花不是痴，无花无酒夜眠迟。东君解得诗人意，先向铜瓶放一枝。”《窗外和瓶翁》云：“一片清阴竹树交，墙根莎草细如毛。纵无清露煎茶吃，恰有梅花入粥熬。”二诗俱有本事。《秋蝉》云：“不曾款曲到秋蝉，长日昏昏学坐禅。君饮露华吾饮酒，不知若个是神仙。”好句如“卷帘花满户，拂镜月中天”、“新笋抽篁初放叶，短篱挂蔓乱开花”、“石坪雨湿鸡冠艳，秋水池寒鸭脚知”。雪泥题画紫藤可称双绝，今春大做紫藤花诗，如云：“细雨微斜断绢丝，天然绣出挂风枝。分明夺自闺人手，一串穿成费巧思。”“春风错认蓼花秋，易老时先我白头。病里瞢腾三月过，紫藤新叶恰初抽。”《藤花谢》云：“雨过仙人褪紫衣，风来都作雪花飞。残英狼藉君休埽，一日辞藤一日稀。”余常以“孙紫藤”呼之，君亦云：“文长未筑青藤馆，留得藤花让雪翁。”其命意可想。雪泥言“诗可通俗，不可庸俗”，余叹为知言。雪泥祖籍金陵，太平军时徙籍华亭云。
南通徐修五（宣武），别署玻ㄓ士，吟咏，洗马工愁，长卿善病，多缘情之作。壬子春重至白门云：“回首前欢恨不消，依依风月太无聊。秦淮柳色浓於染，绿到莲花第五桥。”《梦韩姬》云：“岂期生死经年别，犹睹风华一瞥欢。”他如《顾高桥九日作兼呈缉师》云：”飒飒西风动暮寒，重阳独少菊花看。穷乡避乱忘经岁，古堡登高念旧欢。老眼渐知诗律细，病怀不耐酒杯宽。师门郁郁愁云裹，南望家山泪未乾。”又句云：“开到杏花春有脚，归来燕子梦无痕。”皆佳。病五十生辰，贵阳陈庸庵、侯官沈鲁青、无锡杨筱荔、德清俞阶青、奉贤朱避叟诸遗老皆有唱和诗，而俞诗最清隽，云：“频年烽火阻江关，投我琼章一展颜。腹有诗书能愈疾，身经离乱喜消闲。委心栗里陶元亮，感事江东庾子山。他日林中同把臂，时清便拟故乡还。”年五十六卒，著有《病存稿正》、《续编》、《病酬唱录》等。尝绘《把卷行吟图》，自题其上，云：“书生积习未成除，把卷行吟意态舒。参透个中滋味好，敢云清福有谁如。”“劫后犹留善病身，摹来旧影见丰神。挟书耻作干时计，独立苍茫自远人。”族人一瓢题云：“吾宗兀傲几诗人，铉铛齐名总绝伦。谓介弟咏绯得地老梅何碍病，为家陋巷不妨贫。驰驱满有饥寒在，孤冷惟宜道义邻。消息简中谁省识，俺然玉立出嚣尘。”病任小学、大学国文教师二十余年，桃李极盛。悯其弟咏诽孤露，为督课二十余年，且颜其室曰双桂以相勖。及没，咏绯乞吴郡袁安圃樊、杭县唐侠尘云两君为绘《双桂室授读图》，海内善其友爱，多为题咏。江都董逋叟（玉书）云：“桂萼联芳萃一庐，怡怡偕读古人书。孔怀屋住东西陆，绝学家承大小徐。笔擅江花传不朽，春生谢草梦如初。梅魂虽化诗常在，冰雪香中念友于。”如皋冒疚斋广生云：“老桂南枝又北枝，阿连监火忆儿时。病梅诗好人何在，乔木阴清泽尚遗。”万载辛心禅际周调桂枝香云：“青监一豆，照双影婆娑，老桂依旧。凄绝树犹如此，恨人难寿。当年斗室融融乐，有埙篪、迭吹齐奏。死生长别，陈惊如梦，问何时又。记从读、勺龄还幼。几携撷庭前，金粟盈袖。草促卅年过眼，隙驹匆骤。秋风循例催花绽，剩销凝、冷香孤嗅。病诗在，闲来检诵，那堪回首。”我邑戴果园云：“紫琅山下读书斋，回首当年笃孔怀。岁岁秋风触愁绪，寥天依旧雁行排。”他俟钞得再登。余题云：“紫琅聂愿江涛走，海甸山川孕灵秀。当时虾嵘虹玉楼，藜火青荧射牛斗。谷湮陵堑三百载，通德门板不遑守。古砌都荒带草春，青箱旋散香芸旧。君家表海清芬余，世世能诵先人书。清惠拔薤本儒术，孝安折桂留乡誉。桂树团团荫书屋，桂分双影人双读。孙传祖砚启贻谋，颍得坡师蹑芳躅。凄凉忽罢梅花曲，《修五自号病梅》影事卅年如转烛。画中景物故依然，一点青灯映金粟。绯也友爱今所稀，故山不归悲采薇。为君染翰增惆怅，江上风高秋雁飞。”题徐氏《虹玉楼图》者甚多，摘录数家。江都秦曼青（更年）云：“廿一世旧家，三百年老屋。岩叟泽孔长，乡人仰乔木。华屋山丘感，桑田沧海间。废与安若命，好作画图看。”镇海金雪塍（贤棠）云：“瞿轩署虹月，陈堂题玉烟。惟此虹玉楼，徐氏所世传。楼在南通城，凤皇桥之边。虹采辉而丽，王德温且坚。得一已足贵，何况二者兼。故家有乔木，迢迢三百年。海桑世迭更，楼岂无变迁。追远诵清芬，谁及贤裔贤。”丹徒吴眉孙（庠）调《临江仙》云：“三百年来兴废感，海天几度扬尘。摩挲乔木想清门，鄙书真富贵，花竹小经纶。 兄弟两头分占屋，园名珠媚犹存。闲将祖德语儿孙。试从新画本，认龋ㄉ巢痕。”余亦调《玉漏迟》题云：“故家乔木渺。名园不尽，栖鸦残照。矗矗楼阴，供与后人凭吊。（徐氏虹王楼建於明末清初。）闲话长虹化玉，想曩日、经生风调。头白了。流传几卷，宛余丛稿。（明诸生大绅著有《易旨玄珠》、《孝经正解》等书。）儿时况味依稀，记曾此凭栏，南山瞻眺。（述咏绯语）岁月匆匆，一晌逝同飞鸟。指点凤皇桥畔，但流水、无情围绕。休懊恼。诗材画题多少。（楼於廿年前为族人典弃，咏绯倩钱塘江南苹女史采、同邑尤无曲其侃为绘图，并徵题咏，以存梗概。”）“闻道长安不易居，瑶函读罢渺愁余。适逢铃语鸣空际，未觉灯光透绮琉。但使厨中犹有米，不妨江上叹无鱼。白头我已惭先友，对颖怀坡入梦初。”此贵阳陈庸庵《壬午冬日答徐咏绯见讯》诗也，写倭乱时海上情景逼真。庸庵与咏绯大父为乙亥同年，故末联及之。“对颍怀坡”，并及咏绯兄修五，科举时重视年谊如此。
蕲春桂末卒先生，原名子芬，改名铸西，曾著《校正增注康熙字典》一书，凡是正一万八千余条。近酌举《字典》之差误及高邮王引之《字典考证》之差误各若干条，先印成一小册，名曰《校正增注康熙字典序例》，承以见示。老而好学，二武不能专美，为随记一二条。土部塾，原文：“《山海经》：‘机谷多驮鸟，食之已塾。’”《校正谓》：“塾为垫之讹，塾，羸困也。”引《左传》成六年：“民愁则垫隘。”《注》：“又委顿也。”引《左传》襄九年：“夫妇辛苦垫隘。”《注》：“《山海经》中次五经经文已垫，不外此义，垫应改入垫。”宀部宦，原文：“又日光所漏入处。孙氏云：‘日侧之明，是宦明也。”《校正》引《曲礼》：“为人子者，居不主奥。”疏《正义》曰：“《尔雅·释宫》文，郭璞注：‘隐奥之处，西北隅谓之屋漏。’孙氏曰：‘日光所漏入东北隅谓之宦。’孙氏曰：‘日侧之明，是宦明也。’则“日光所漏入”，孙氏原释“屋漏”句，与“宦”字无涉。“日侧之明，是宦明也”释“东北隅谓之宦”句。《字典》既不注明出《曲礼疏》，而又以释“屋漏”之文？昆入“宦”义，殊属不合，应从《曲礼疏》改正。又“宦”七画误作六画。凡此皆精确不移。其他如纠正《汉书汲黯传》误《唐书》、《史记淮阴侯传》误《史记韩信传》之类颇多，此皆习见之书，因怪一代煌煌钜制，当时衮衮儒臣，何疏脱乃尔！先生言桂氏先垄世在幽燕，原与曲阜桂氏为同宗，五代时刘仁恭之乱始南迁，居江南贵溪；厥后，散处闽、浙、湖、广、川、滇诸省，皆贵溪一支也。先生清末以名诸生优等毕业京师大学，授中书科中书，资送美国留学。民国初，历宰本省夏口、浙江衢县、上虞、缙云诸繁剧，寻解组归隐西湖，乃遍游普陀、天童、雪实、黄山、香岛、桂林、阳朔诸胜。倭乱侨居沪蠕。辛巳年六十，有《述怀》诗二十四首，如云：“万间广厦人如海，一战文场笔有神。”言湖北省学堂考七次皆冠军。“春风岁岁燕台柳，青眼看人万里情”，指甲辰入都。“归燕故国应识主，烂羊今日又封侯”，言辞副总统府顾问，归时眩ㄙ竞争正烈也。“管弦好续房中乐，伉俪犹深廪下情”，言继娶黄陂黎氏。“毛生捧檄缘将母，漠上题襟好赋诗”，言任夏口时遂板舆之奉，湘绮入都，道出汉皋，与之唱和也。丁丑得围地四亩於月桂峰下，清流一泓，绿树干章，去仙芝馆才数十武，爰相度地势，筑茅屋三楹拟落成后移友仙山馆图书於此，庶几可以终老。乃甫毕工，而国难作，曾未一朝居，感赋一律云：“平生惯说买青山，买得青山鬓已斑。月桂前围四亩，仙芝岭外屋三间。多留佳树供摩抚，一任闲云自往还。烽火无端惊梦醒，柴门人去日常关。”曩散木尝语余“此后衡泌栖迟，恐亦不易”，观此益信。辛卯年七十，复有《述怀》诗六首，大都纪乱离时事，录其一，云：“移家只为避强秦，抛得杭州十四春。仙馆有情应入梦，圣湖无计可栖身。六桥烟柳牵情绪，十友图书化尘。孤负名山好风月，海滨犹是未归人。”自注：“昔年在杭筑有友仙山馆，并踵宋李成季故事辟十友园，小莳花木，分贮法书图画。倭难作，化为乌有。”先生诗大抵抒写性灵，不为叔诡艰苦之言，而天真自然流露。
余性雅不近治经，以为古今解经之书浩如烟海，非博览典籍则靡由折中。古人读书不务驳杂，其失也，在锢蔽，如郭景纯注《尔雅》，但以经解经，而多所未详：贾公彦《周礼义疏》，九经之外，多取伪缉，而於诸子百家之单辞精义，以至文字之假借、音读之异同，未能疏证发明。有清朴学，度越前代，乾嘉诸儒，或借训诂为沟通，或引百氏为左证，於是经子之难解者，咸有门径可寻；其敝也，往往失之穿凿。近时宝山金巨山先生其源专精斯学，巨老少从其里人施琴南广文（赞唐）受经，广文有所论撰，辄命为检校，故蚤岁了然於汉学之渊源。乃积数十年之心得，成《读书管见》一书，太仓唐蔚老（文治）、如皋冒鹤老（广生）为序行之。是书於晚明顾氏（日知录）、晚清俞氏《经》、《子平议》外，独能湛思博辨，别辟畦畛，汹为现代经师钜著。余庚寅春尝一访之於海上之寓庐，巨老年已七十余，须麋皓然，言谈渊懿，望而知为好古之士。余曩与广文亦托忘年之末，因相与道及其身世，同为慨叹。别后寄以诗，曰：“各有襟期一笑看，天容海包寓楼宽。鲁人犹识灵光殿，越俗奚求章甫冠。历历星榆仙所种，离离带草古之欢。红蟑桥后蟠桃熟，皓首笺经业未弹。”三联喻百籍终古灿然，而抱残守阙者之有其人也。末联言其能承衣钵。槁蝉，广文晚号也。巨老与邑中张氏有昏媾之谊，昔时曾多往还云。
古人诗中字与今人平仄异读者颇多，略举一二。“四弦不是琵琶声”、“金杯翻污麒麟袍”、“烛泪堆盘垒蒲桃”（皆白居易）句，“琵”、“麒”、“蒲”皆读仄声。“尽捻书籍卖”（杜甫句）、“乐府散婢媛”（列子晕句，上句“昼堂空锁钥”）、“乡原世尽谓醇儒”（张来《孔光诗》，）“捻”、“婢”原皆读平。其他平仄可随意者，“摘尽枇杷一树金”（戴复古诗、）“况对东溪野枇杷”白居易句，“枇”平声，白诗读作仄，从俗音。“犹胜白门穷吕布”、“犹胜江左狂灵连”，皆东坡句，然“胜败”之胜，应从径韵。中兴（杜诗“百年垂死中兴时”）、献欷（杜《羌村》诗“感叹亦敛欷”，押入寞韵）、颜行（杜诗“王孙丈人行，垂老见飘零”）、苍茫（白诗“寒消春苍茫”）、长物（洪亮吉《岁朝图》诗“无妨馈岁无长物”，）诸如此类，尤不一而足。明人多不谙音训，晚明梅村诗尤甚，如“孤军摧韦粲”（下句“百战死王琳”）、“轮困形虽老”（下句“芳辛味独存”）、“醉来惟扪腹”（下句“兴极在垂髫”），“韦”、“困”、“扪”皆读仄；“丈夫失意须潦倒”、“一向鲑菜定何如”，“潦”“街”皆读平。武进吴樵长颇精究音训，近又举杜诗数则见示，如《陪李金吾花前饮酒》：“细草偏称坐。”（下句“香醪懒再沽”）。《巴山》云：“乘舆恐未迥。”（上句“盗贼还奔突”）。“称”、“乘”音平义仄。《柴门》云：“足了垂白年，敢居高士差。”押入麻韵，而义从支韵，作差等解。《寄峡州刘使君》云：“刺史诸侯贵，郎官列宿应。”“应”音平，义如响应。又云：“瓠落叠韵，借为廓。《方言》：‘张小使大谓之廓。’御览九百七十九引‘瓠’正作‘廓’，是其证。”又举苏诗“不妨常过左阿君”（《陈季常自岐亭见访》诗、）《汉书陈遵传》“寡妇左阿君”，下无注。而近人郑海藏《呈栗兄》云：“忧患如山容一罅，聊凭春酿醉阿兄。”“阿”皆读平，不知其出。余谓“阿”有二义：一为发语辞，读入声，魏晋以来已然，如《木兰词》：“阿爷”、“阿母”、“阿姊”之类，《韵会小补》为元明间书，亦云“阿”入声；一《说文》：“大陵日阿，引申为长大之义。”（此说前人亦言之，忘其书。）“阿”读平声，尊敬之，犹言长兄、大兄也。佛名阿难、阿弥陀，或平或仄，亦均可。
我邑徐宗石先生，少时有“柳丝油碧晚梳风”句，为时传诵。
族叔祖梅舶公功章，梦中得“软褥春塘草”五字，以语余。余曰：“此亦东坡之‘蟋蟀悲秋草’也。”（《王注苏诗》二十五卷）公少工词翰，光绪中佐台抚邵筱村中丞友濂幕，章奏皆出其手，邵颇倚重之。诗皆随手抹去，没后，所可诵者只此五字而已。
诗人所咏，挎节琦行也，《蓼莪》之於父母、《常棣》之於兄弟、《柏》舟之於夫妇、《伐木》之於朋友，尽之矣。近世伦常不饬，间有一二孤标独行，尤不可无诗人歌咏之。奉贤朱粥叟有《乞赵令撰立方孝子墓碑歌》，其序云：“孝子名炳荣，居泰日桥镇东南里许，业农而事母孝。县令郭重光迎之署中，舆盖送回。孝子没后五六年来，人皆称方孝子，乃请县令赵侣青为撰墓碑。”云：“方孝子，炳荣字。身为佣，亲虔事。养老母，奉甘旨。四十年，无少┆。（一解）维兰斯馨，畴不赏之。维松斯翘，畴不仰之。请诸长官，官曰奖之。型方训俗，无以上之。（二解）开我麒麟阁，张我玳瑁筵。孝子来作客，芝玉扬其前。（郭公宴方，其公子为之觞酒。）舆盖送之归，观者巷为填。人皆有父母，难得琴堂贤。（三解）天壤伊谁不朽，扮榆艳羡到今。一片南村宿草，荒丘与客登临。村树白杨斜照，村溪流水琴心。借问斯人何去，哑哑乌叫寒林。四解辅轩之采高天闻，绰楔之荣厚地载。门第寒微事迹真，出妻负米名贤再。安得燕许大手笔，片石书丹寿百代。自来激浊在扬清，作歌吁我神明宰。”中二解似古乐府，笔歌墨舞，濡染淋漓。秦伯未有《古人重结交行》，序云：“宋君庆之之砌，遗孤男子三、女子一，稚者方襁褓。越四载，又遭失恃，其友人凌君慧庵代尽教养婚嫁之责，天灾人祸，颠沛流离，凡二十三年，而卒偿其愿，并作诗告慰宋君亲友。秦子闻之，歌此以彰凌君之义。”云：“古人重结交，千金一然诺。莫逆惟此心，死生相寄托。《一解》谁云古道孤，遂诬今人无。有客痛过黄公圹，炉边粥粥者群雏。《二解》孤儿呼天天无语，孤儿呼亲亲无睹，孰使群雏得其所。（三解）覆以翼兮，食以粟兮，嗟弱息兮，若命续兮。（四解）天人祸，百千劫。覆巢下，以长立。亲有友，通呼吸。友视儿，悲喜集。（五解）作诗告亲友，故人今有后。孤儿泣抚膺，父母恩义同高厚。（六解）云惨淡兮风萧骚，金兰折兮青松雕。一歌兮涕沾袍，再歌兮中心焦，君不见任西华、刘孝标。”一结忽作变徵之声，可歌可泣。余每叹世间有事可传、人可传，而为之歌咏者不得与之俱传，为可惜也。
定海应氏，世以赀雄里中，至次耿（烽），祖世业寝替。次耿一字荪舱，为人朴讷，居阗市而有士行，好学博古，庋置佳椠，好写书画，碑板甚富。尝挟策游敖四方，所历名都巨邑、海内佳山水殆遍，名流俊士，莫不与交。事母孝，母没，筑心园於金塘故居之西北，志不忘父母之邦，遵遗命也。中有梅石山馆、待雨轩、对山读书楼、印心池诸胜。园经始於癸酉，毁於倭乱。慈溪冯都良（贞胥）嘉其善体亲心，为之补记。余以雪叟之介得交於君，授简投挑，情谊至渥。今春以北魏普泰比丘尼法光造像拓本乞题。像旧为郑叔问（文焯）所藏，后藏崇明童心安（大年）绿云庵，君既得之，榜其室曰法光精舍，其造像文曰：“比丘尼法光为弟刘桃扶北征，愿平安还，造观世音像一躯，又为忘父母，造释迦像一躯。愿见在眷属、一切众生共同斯福。普泰二年四月八日造记。”余题云：“北魏普泰之初年，并汾河朔兵相缠。尔朱仄败不自救，贺六跋扈成权专。邺城残局已鱼烂，士苦甲胄叽虱缘。刘家有女性孝友，为弟桃扶祈生还。为忘父母追冥福，为众生愿同安全。女也僧尼号法光，造二佛像昭诚虔一释迦文一大士，年虽久远形巍然。龙门造像天下最，而此不载《金石编》。（王氏《金石萃编》）迩来瘗藏多发露，世代陵谷纷移迁。记中桃扶即桃拔，《汉西域传》公休笺。或从双声或叠韵，刺取其一从所便。（《汉书西域传》：‘乌戈国有桃拔师子。’孟康曰：‘桃拔一名符拔。’《后漠章帝纪》：‘月支国这使贡扶拔师予。’曰‘符拔’、曰‘扶拔’实皆‘桃拔’，一物也。‘符扶’为叠韵，‘扶拔’为双声，则‘桃拔’亦可言‘桃扶’，无疑也。）辟邪天禄亦其物，宗资碑列南阳阡。（《后汉灵帝纪注》：‘邓州南阳县北有宗资碑，旁列二石兽，镌其膊，一曰天禄，一曰辟邪。’王士穑ㄓ易录：‘天禄、辟邪总谓之桃拔。’）古人义取武猛耳，名之假类宜无鲁。忘亡音训本如一，试徵醴辞《绿衣》篇，（《士冠礼》醴辞：‘寿考不忘。’郑《注》：‘不奄忽遽尽则忘，即亡也。’《诗绿衣章》：‘曷为其亡。’朱传：‘亡犹忘也。’）为文凡五十有七，壬子佛日记厥镑。（善泰二年岁在壬子）应侯好古得此石，藏以精舍薰沈烟。此石旧为大鹤弃，童氏绿云想后先。昨贻拓本乞题咏，顾我荒陋惭群贤。吁嗟劫运终不灭，玄黄战血盈原川。古今何者非人子，安得生生受护香光禅。”君仲子可勤，空军中尉，戊子飞机失事殉职，追赠上尉。此诗结穴所以致慨也。
鄞县周岐隐（利川）、采泉（浞）兄弟，俱重然诺，笃气谊，奉化孙翼父（诒）、永嘉赵百辛遣稿皆由岐隐、泉为之印行，扬微抉隐，尤人所难。己卯春，岐隐自沪来商印书事，因留饮瓶粟斋。别后，蒙以长歌见赠，云：“兀兀一叟穷而坚，胸有千秋灶无烟。搜诗摘句意拳拳，持论严谨无颇偏。我闻其人见无缘，羌欲从之沧江边。黄浦青浦百里悬，轻车飘瞥箭脱弦。叩门剥啄意甚虔，相视莫逆言不宣。矮屋打头小如船，横溪前横清且涟。煮字为粮石为田，饥卧不死人亦仙。为我沽酒烹小鲜，水阁虚明如坐天。媵以《诗话初续编》，字字万选之青钱。正声徽茫久失传，非古君子道孰肩。缔交私幸托忘年，清语雅不落言诠。尘事催人苦牵，出门一别百缠绵。后会丁宁倘不愆，黄花九月迟吟鞭。”朱弦清越，不务嘈哳。今岁又钞示近作，《过芳草斋赠王芷青女史》云：“桑海余生比落花，故家乔木剩栖鸦。春阴如梦诗人老，刻意清吟遣有涯。”自注：“芷青为沈文肃公葆桢后裔亮秋之室，工诗善画。”“春阴”七字，名隽似玉田词句。《物理有可喻人事者，诗以咏之》云：“剔去乌墨，白皙知凝脂。不贪心自洁，人莫相其皮。”“鳌性最凶残，鼎铛置以待。鳌剖龟亦烹，貌似岂无罪。”“鸟恨枭之鸷，人厌枭之音。生儿能食母，毋乃是佳禽。”三诗如鲠在喉，得吐为快。采泉诗才清丽，不啻谢家之玄晖矣。《过芳草斋，赠王芷青大家》云：“又见蓬莱海作桑，乌衣王谢阅兴亡。梦中蝶化留痕浅，{矍}上蚕枯织锦香。此日清门余寂寞，晚年黄卷遣悲凉。人间辛苦都尝遍，爱向君家喝枣汤。（大家款客，辄设枣汤。”）佳句如“故家涕泪家初破，泉路亲朋骨已凉”（感怀）、“年换才从窥镜见，春回初自减衣知”（遣怀）、“诗难积稿风前雪，梦不留痕雨后云”（霜夜）、“云敛天光成薄暮，风提海气作高寒”（佛顶山）、“是非休说金缄口，忧患频侵锡灌肠”（和玄冰）、“落地更无随水意，横天留有战霜枝”（落叶）、“苦吟身与戎行似，刁斗声严睡不浓”（苦吟）。
梁溪程君景溪（日动），笃信好学，喜与贤豪长者游，虽托迹市门，而献歌勿辍。顷介果园以所著《霞景楼诗稿》见示，《万卷楼，南宋尤文简公读书处，在惠麓二泉亭上》云：“涧松鸣逸响，知奏五弦琴。南渡朝廷小，西神洞壑深。泉甘许廉汲，境静得微吟。千载思高致，风清月在林。”通体骨重神寒，俨然四十贤人也。《暂归》云：“妇具珍羞如款客，儿矜娇养竞牵爷。兼旬旅邸寻诗苦，不道诗原在我家。”写初到家情景，与老杜“平生所娇儿，颜色白胜雪。见爷背面啼，垢腻脚不袜。瘦妻面复光，痴女头自栉。问字竞挽须，谁能即嗔喝”数语同一工妙，盖愈琐屑乃愈逼真。可知世间诗料不尽在山林风月也，即家人妇子言笑食饮之间，会心不远，何在非诗？结语揭破真谛，令人恍然。《送黄丽生赴汴》云：“尊前折柳动离情，怕唱《阳关》煞尾声。嘶马秋风黄叶路，真成入洛少年行。”“云山叠叠路漫漫，置酒旗亭着意看。雁使北来休问讯，轻裘明日过江寒。”亦倜傥有致。句如“簿云和雨寒欺酒，桦烛当筵夜媚人”、《梅园》云：“银海看成千树雪，春风吹暖一山云。”皆佳。“银海”句从苏诗蜕出，“春风”七字较伊墨卿“树树梅花乱白云”尤隽永。程氏三代好吟咏，而多非出於咕毕，尤为难能。景溪祖字轫云，讳登瀛，事亲有孝行。少习贾，游湘赣，遇太平军起，乃依其戚江阴洪氏为木商，以勤苦起家。有日记近百卷，皆端书。诗日《学言草》。《和履安咏雪》云：“一夜西风到处匀，皑皑庭院白如银。饥禽觅食频偷眼，稚子冲寒欲塑人。沽酒乍疑山市改，寻梅忽觉灞桥新。江山如此惊奇绝，踏遍鸿泥认未真。”揣诗意，殆为记时事而作。首联自河山变色景象，次联写避离者流离之苦，“塑”当谐读恕，三联写兵燹时庐舍之改观，末联犹云不知鹿死谁手，故作惝恍语。如此读去方有味，不然，乃一平常咏雪诗而已。孟子言诵诗在“知人谕世”，自有深旨。《惠山》云：“九龙山下二泉流，岁岁清明记胜游。除却泥人与烧饼，泡茶争坐御书楼。”移他处不得。景溪尊甫颂嘉（宏远），优廪生，肄业南菁高等学堂，服务教育界三十余年。有《宝砚斋诗》，多散失。其《题许芝庭蓉湖秋泛图》绝句云：“先生五岳在心胸，小隐诛茅傍九龙。最是年年秋色好，一湖烟水泛芙蓉。”如题而止，颇不费力。甲子齐卢之战，无锡戒严，居民相率远避，而颂嘉处危城自若，有口占两绝句云：“迭经忧患已余生，又见潢池盗弄兵。岁晚偏多朋旧乐，同岑相处是危城。”“朱门富贵余粱肉，世乱民贫一饭难。等是几茎菜菔菜，清腴味胜大官餐。”素患难行乎患难，非涵养深者，不能道也。程氏谱系，自晋新安太守元谭历世次至景溪，四十六代矣。家世婺源，至轫云先生懋迁苏常间，遂隶籍无锡。
金柏荪（咏棠），住北门，工篆刻，性迂怪，尝慕陈老莲、金冬心为人；方亚琴（锁），住南门，性和易，少从吴兴高濂溪（元廷）学画，工人物写真，然皆清介刻苦。柏荪课徒为生，亚琴卖画自给，顾皆喜莳花。余以有同好与之交，各在三、四十年前，为平生友朋之最早者。柏荪艺兰菊与人┆，其菊幼苗时蟠其茎於盆，及秋一盆能放数十花，其枝插月季无不活。叩之，则曰：“恒其阴阳向背之所置，知其燥湿肥瘦之所喜而已。”殆古人所谓“神入於花，与之俱化”者。亚琴亦善栽月季，盆景尤美，老槎断枋才尺许，拳曲臃肿，有类百年物者。二人未尝致功於诗，而皆好为诗。柏荪有作，匿不肯示人，惟间以示余，辄相与拊掌狂笑。尝见其《题卖布翁醉归图》云：“破缴遮头两脚泥，上街卖布买东西。却愁路远归家晚，呷碗烧刀鬼不迷。”稿乱后皆失。亚琴诗颇多，有《忆家园》云：“家住青溪泖水东，春来日日看花红。而今不在花红处，花在家园依旧红。”韵复字复，竟无以易之。二诗俗语雅说，各有风趣。柏荪长余十八岁，甲申年卒，年七十四。亚琴长余十岁，今七十五矣，尚无恙。
表兄邹葆荪（尊德），五、七言古大抵托体风骚，顾时流於冗，苟少为删节，佳制特多，惜余无其才也。顷其嗣君循三尽出其《幻园全稿》，委为订定。诗近二千首，为录其精者。《香溪曲》云：“采香径畔草凄迷，响屦廊边莺乱飞。溪边未醒鸳鸯梦，吴王一去几时归。”“轻烟画舫荡柔掳，山色空蒙弄眉妩。卷麓尚作捧心颦，垂柳犹能折腰舞。”“图销歇麋台空，梧宫秋老又春风。可怜呜咽香溪水，并入胥江直向东。”葆荪绝句最饶风趣，《酒家杂题》云：“柳丝隔岸低衔水，我饮当初柳未栽”、“举杯一吸须当尽，怕见杯中雪满头”、“留我固佳归亦好，夕阳初月两多情”。《夜泊见邻船女郎》云：“相逢何必曾相识，暂作江边一夜邻。”《除夕》云：“梦回犹道来催债，风雪三更乱打门。”《薄暮吟》云：“移榻凉扬拂簟来，帘低瞥见石榴开。竹梢翡翠梳翎下，花落墙阴买碧苔。”“篱掩垂杨屋盖茅，息机鸥鹭聚塘。廉纤细雨江村晚，帆影时时出树梢。”“一抹浮岚黛色添，低含云影媚疏帘。人间已是斜阳尽，犹有微红恋塔尖。”《板桥临溪绿梅》云：“狼藉东风琐碎寒，劳人草草泊江干。一枝清绝无人赏自向春流照影看。”偶句“月出蚓吹墙外笛，雨余蜗和壁间诗”、“秋来身似参禅罢，病后人如遇赦归”、“淡墨自书赊酒券，乱砖都叠护花栏”、“微雨庭前收暑去，好风花外送香来”、“乳燕池塘垂柳暗，鸣鸠门巷落花多”、“水涨顿开鱼世界，泥融易就燕功程。、“爱眠翻作尊茶论，甯死羞吟乞食诗”、“且食蛤蜊知许事，任呼牛马本无名”，皆有剑南风味。他云：“碧藕甘调酱，青梅脆蘸盐”、“矮罐泥封罗汉菜，古盆石养水仙花。、“点饥自制油酥饺，佐酒新尝水蜜桃”，则大似《春在堂集》中“吴体诗”。余住城南时，葆荪频过半野亭，饮酒看花无虚月。五十后病风，诗多不能手钞，遂多零落。葆荪画学甚深，著有《画话》一卷，其弟湛如有《插秧词》云：“鸠初出浴燕衔泥，节遇黄梅水拍堤。向晚秧歌在何处，一蓑烟雨小桥西。”风调亦似乃兄。《别后寄瘦东》云：“小别成遐想，高怀抗古今。趣从言外得，乐向醉中寻。诗冷江湖梦，花含天地心。相期常捧手，披链细论文。”情意拳拳。邹氏出忠公浩后，世居无锡，继迁姑苏，至其祖板圃先生，以营钱业赚田宅於我邑，墓庐咸在焉。葆荪继母蒹葭泾邵氏，与先妣为姊妹行。
辛卯春，湘中老名士章先生行严（士钊）过沪，将北上，沪上名流闺秀都为饯别。北上后，各有奇怀诗，有友人录以见示者。余爱其《赠周链霞女士》一律，云：“江左佳人爱落霞，早惊楚赋出长沙。红裳压坐先揎袖，白社输心旋斗茶。岸远马闻嘶绿草，帘虚人不卷黄花。乌丝桦烛争今夕，奈我空随静女车。”诗为补体，首言链霞才华，次写裙屐敦盘盛况，三纪宴集时所见闻，末联结出惜别之情，章法谨严。而“帘虚”七字，尤为篇中名句。
邵晴岩（晓）有句云：“但得读书原是福，也能藏酒未为贫。”随圜称其妙。（见诗话卷七）近赵渭舫《咏海上福湖楼》亦云：“买书能读方为福，乞米犹艰那得湖。”“乞米”句翻东坡“欲向君王乞镜湖”意。二诗笔意相似，然一则辞气舂容，自是承平时语；一则词气激切，便为叔世人语矣，所谓“诗可以观”者如是。福湖楼在福州、湖北两路间，故名。金山高卷叟寓庐在其处，而不知者多误求之。故渭舫点“福”、“湖”二字为之解，又续其下云：“无以名楼名以此，慰情聊似胜於无。”意盖伤其遇耳。又有《冒雨至福湖楼访卷叟，谈聚甚惧，用谦斋韵为赠》云：“心似闲闲境自幽，藏身人海百无求。春风得意宁非梦，吾道称尊此一楼。阅世幸余书可读，知名不断句相投。浮家泛宅寻常事，莫更山庐忆枕流。”自注：“卷叟《望江南》词有‘山庐好，及‘故里且休提’等句。”此诗起结用“人海”、“浮家”、“枕流”等字面，皆所以暗衬“湖”字也，意极静细。渭肪一字苇佛，名祖望，京江名士也。
杨无恙贺人扶正诗云：“风前极意扶杨柳，日后无诗及海棠。”扫去“星月”、“牡丹”、“芍药”习见语，而推陈出新，此为独绝。余庚寅为沈姬正闸，和诗颇多。果园云：“洞房堆得花篮满，笑指何如解语花。”又曰：“小虹桥畔娟娟月，常照闺人卸晓妆。”风趣嫣然，为时传诵。文无云：“家人贞吉占中鲭，名位柔嘉称小童。”笕风云：“省却彩舆才免俗，点将红蜡便成亲。”一用经语，如闻旧葡┆香；一用俚语，能使蘼芜浓笑。修伦云：“老我彭宣腰脚嫩，后堂无分醉芳筵。”志孟云：“事业名山应已定，又添新稿付红妆。”则似擅举太过矣，然修伦自是为弟子语。聊止调《鹊桥仙》云：“老郎本好，新郎更妙，（原唱有‘老郎重复作新郎’句）莫厌镜中霜鬓。诗人迟莫例温柔，且笑把、合欢酒进。姬人本妙，夫人更好，分定先须名正。良缘已属掌书仙，想邂面、无愁邢尹。”谑而不虐，为之解颐。
张船山诗：“丈夫原不受人怜。”邹葆荪云：“宁死羞吟乞食诗。”然此事谈何容易。其实饥而乞食，常事耳，能生受而生报之，斯亦於心何疚？若絮酒只鸡已冥报矣。然究愈於负恩者也。梅村云：“古来贫贱难自持，一餐误丧平生守。”随园云：“人生惟有平时恩，如鳌戴名蚕含怨。”皆於此处踌躇感慨如此。
拙编《瓶粟斋诗话四编》下卷又告出版。惟是上、下两卷，凡襄助、校譬、接洽、印刷，皆由戴果园、徐仲采两先生分任其劳，两先生诚笃恳款，乐成人美，一可感也；聚珍匪易，刻楮亦难，幸知交为缟素之投，美人有错刀之赠，乃得乐观厥成，二可感也。鄙人学识谫陋，方藏拙之不暇，何敢妄下雌黄？第夙好操觚，以为犹贤於博奕。乃上卷越缦、樊山师弟倒置，未免为通人嗤点，是固无可讳者。嗣后如有匡我不逮，当拜嘉言，且此意於《诗话》中亦屡有表示，若少陵所谓“当面输心背面笑”，则非所以爱我矣。《五编》仍在纂辑中。壬辰十月，瓶翁跋。